前不久,看到物理學家楊振寧先生一段關于“物理學與直覺”的分享。
物理學這座由嚴密邏輯搭建的大廈,怎么會和一個聽起來有些虛無縹緲的詞掛上鉤?楊先生解釋說,人天生有套原始直覺,但隨著學習深入,新知識會不斷與舊直覺沖突。真正的成長,就發生在“死磕”的時刻——你必須堅持,直到將那些反常識的理論,內化成一種新的、更強大的直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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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頭一震。這不僅僅是在談物理,這也是在談寫作的真諦啊。所謂寫作,正是一場艱辛而迷人的直覺重建之旅。
我們寫作的起點,都是一套由成長、閱讀和性格塑造的“出廠設置”,一種“模板化”的直白流露。比如新手寫悲傷,本能就落向“淚流滿面”;寫快樂,第一反應準是“心花怒放”。我初學寫作時,寫失去親人的悲痛,就翻來覆去用“撕心裂肺”“痛不欲生”“淚如雨下”這類詞,生怕別人感受不到我的痛苦。
有次請教一位作家,我把稿子遞過去。他沒直接評判,只平靜地講起一個故事:“我母親走時,我父親一滴眼淚都沒掉。他只是默默地把母親最愛穿的那件毛衣拿出來疊了三遍,疊得比平時任何一次都更整齊?!蹦莻€瞬間,我很感羞愧。原來,真正的悲傷不是聲嘶力竭的情緒宣泄,而是巨大的克制。那次談話修正了我的寫作直覺:好的表達,要繞開“大詞兒”,去尋找獨屬于某個瞬間的、帶著體溫的動作。
但寫作的直覺重建,遠不止告別陳詞濫調這么簡單。幾乎所有的寫作者,都免不了走過一段彎路:為了顯得有文采,恨不得把所有的修辭都塞進文章里。直到讀到汪曾祺寫葡萄:“葡萄抽條,絲毫不知節制,它簡直是瞎長!”如此直白的話,就像老農蹲在田埂上嘮家常,偏把葡萄那股不管不顧的野勁兒寫活了。這時才恍然,所有寫作者都得經歷從簡單到復雜,再到更高級的簡單的過程。最初的簡單是能力匱乏,只能憑原始直覺;后來學會了技巧,開始堆砌辭藻;最終會發現,洞悉所有復雜之后,我們選擇的,還是最樸素、最精準的那一句。
當直覺被這樣反復打磨后,你看世界的眼睛、聽聲音的耳朵、感受萬物的心,就具有了接近藝術創造的能力。清晨買豆漿,看見攤主指節上的豆渣,會想起蕭紅筆下祖父那雙像老松樹皮的手;傍晚散步,一陣風卷著銀杏葉落在腳邊,一個念頭就冒出來:風把秋天揉碎了。我用手機記下這些,它們不是構思的,是從直覺中跳出來的。
在寫作的10多年里,我一直覺得邏輯重要。但現在越來越覺得,真正動人的作品,往往源于某個直覺的瞬間。先有噴薄而出的感受,然后才需要邏輯為它塑形。直覺是創作者與世界對話的隱秘通道。
那年的北京,地壇公園老柏樹下,雙腿癱瘓的史鐵生將目光投向這座荒廢古園。“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,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,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?!边@份突然撞進心里的安排,成了《我與地壇》最迸發的直覺,它像鑰匙打開了史鐵生對命運的所有思考。后來書里的每一段文字,都是從這個直覺的原點生長出來的。那些關于蜂兒、螞蟻、露水,關于母親悄悄躲在樹后看他的細節,關于為什么活的追問,都像是樹枝從樹干里伸出來,自然又有力。
說到底,寫作的直覺哪是什么玄乎事,不過是活成一個更敏感的人。這場關于直覺的修煉,終點不是成為一個會寫作的人,而是成為一個更會生活的人。因為所有的文字,最終都是生活的回聲。所有的直覺,最終都是你對生活的感覺。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5年09月13日 08 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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